2010年7月14日星期三

焦桐:论吃鱼

焦桐:论吃鱼
  我对鱼可谓一往情深,宽松地讲,几乎无日不吃鱼。青春期,我的早餐常是一条肥硕的虱目鱼和一大碗面线;外食辄在市场口摊贩,吃虱目鱼粥。长年的食鱼习惯,恐已成为难移的性格,直到现在,无论来来饭店“福园”、兄弟饭店“兰花厅”或福华饭店“蓬莱村”等知名台菜馆的干煎虱目鱼,都不对我胃口。
每隔一段时日,总会刻意到南机场公寓的路边摊,坐下来痛快地吃虱目鱼粥、鱼肚汤、卤鱼肠和鱼头,才抚着严重肿胀的肚皮,步履迟缓地离去。

  虱目鱼和吴郭鱼都是台湾主要的养殖鱼类,带着强烈的庶民性格。十几年前,常跟同事刘开到广州街吃卤肉饭配虱目鱼肚汤,他爱夸耀这摊的鱼肚汤如何了得。的确是好,不过刘开未免少见多怪,这种水平在我们高雄,及格罢了。关于鱼鲜,我一向避免在朋友间表达比较的观点,以免被人斥为高雄人的傲慢。高雄人吃鱼鲜,跟澎湖人一样,都值得骄傲。刚搬到台北住时,妈妈最抱怨的是台北的鱼怎么看都不顺眼,那里像高雄,随便那一个市场,莫非活蹦乱跳的鱼鲜。

  每年接近冬至,乌鱼群回游到高雄海面,乌鱼煮米粉汤乃成为我们的家常料理。而乌鱼子,自然连接春节的喜气,我至今仍想不出,天下之大,有那一种珍馐比乌鱼子更适合下酒。

  鱼这种食物怕是要九分材料,一分功夫,只要新鲜,怎么烹调都可口。我在台北混了这么多年,颇吃到一些有意思的好鱼,诸如天母“东和”日本料理的生鱼片,北投“夫妻档”的鳕鱼肚,忠孝东路“全聚德”的熏龙鱼,复兴南路“新曼谷”以及和平东路“泰平天国”的柠檬鱼,青岛西路“雅厨小馆”的咖哩鱼,丽水街“天坛”的窑烤鲑鱼头,延平南路“隆记”菜馆的葱烤鲫鱼和红烧下巴,木栅“永宝”餐厅和“野山土鸡园”的炸鲳鱼,永和“上海小馆”的葱烧熏鱼,中山北路“肥前屋”的烤鳗片,衡阳路“上海极品轩”的烟熏鲳鱼、豆腐鲨?和红烧河鳗……

  河鳗处理费工,难度甚高,一般餐馆多没有能力去除顽固的鳗腥,解决之道是先以六分热的水烫开皮膜,再用竹筷仔细取出肠、脏,断绝腥味来源。有一次在陈力荣的个人工作室“炼珍堂“吃到张德胜师傅料理的红烧河鳗,那是一条三斤多的河鳗,他以熟练的技术去腥,再用蒜头、香菇、笋、栗子、板油、黄酒、冰糖、醋烹制,最后以蕃茄酱调色,风味迷人,堪为典范。

  以竹筷去鱼腥是了不起的烹饪手段,八德路“涎香小馆“的朱家乐有一道拿手的顺德菜──煲鱼肠。吃他的煲鱼肠得凭点运气。鱼肠更讲究新鲜,须当天买来处理当天卖出,他每天固定买四尾草鱼,四条肠若失败任何一条,如肠子发黑毁坏或不慎卷破一段,则前功尽弃,因为四条肠的量才刚好够装一小盘。处理鱼肠相当艰难,最要紧的是先去除又腥又苦的肠膜,作法是以削呈三角形的竹筷慢慢卷慢慢剥,每条鱼肠得专注地费上一刻钟,再以太白粉、盐仔细洗净;接着加进鱼肝、鸡蛋、酒调味,并用油条吸去肠油,然后置入瓦钵,以文火蒸熟,烘干,越干越香。烹制鱼肠切忌使用铁盘,因为铁盘传热太快,盘内的鱼肠会下焦上不熟。朱家乐的煲鱼肠吃起来,像我在巴黎吃到的鹅肝酱,又像在东京尝到的蟹膏,有着珍贵感,一点点腥,大量的香。

  我在外头用餐殊少点食蒸鱼,虽然有些餐馆的蒸鱼确实好吃,终究不如我自己在家蒸的美味,并非我的技术厉害,实在是蒸鱼太方便太容易了──鱼上蒸笼后八分钟左右即搞定,不会像一般餐馆为了应付不同时间点食的客人,蒸笼开开合合,不免影响了火候。我蒸鱼时,习惯在盘子上放置几条葱,避免鱼身直接接触盘子,一则使蒸气的循环均匀,再则使葱香充分渗透进鱼肉里。

  吃鱼时,我认为配一碗热呼呼的米饭最爽口,以微甘的米饭作背景,完全呈现鲜鱼的甜美。中国文人吃鱼以白居易最获我心,他也有南人“饭稻羹鱼”的饮食习惯,并留下许多吃饭配鱼的诗,读了会促进唾液分泌,诸如《舟行》: “船头有行灶,炊稻烹红鲤”,《残酌晚餐》:“鱼香肥泼火,饭细滑流匙”,《饱食闲坐》:“红粒陆浑稻,白鳞伊水鲂,庖童呼我食,饭热鱼鲜香,箸箸适我口,匙匙充我肠,八珍与五鼎,无复心思量”……当年我辞去工作,准备报考艺术研究所时,赁居永和,穷得跟鬼一样,我最常煮一锅饭,煎白带鱼,每餐一块,那滋味,仿佛带着憧憬和力量。

  余爱鱼至深,在可预见的将来还打算继续迷恋下去。爱鱼及城,有些城市是通过食鱼经验来观看和记忆的。去年年底萧依钊安排杨牧、砸弦、张惠菁和我赴槟城座谈,砸弦的旧识郑元德特地从深山捞来一种马来语叫Ikan Tengah的小鱼,那夜,他们三人都浅尝即止,唯我一尾又一尾塞进嘴里,整盘炸小鱼几乎被我干光。这种鱼可能太习于在洁净的山涧生长,非常敏感,处理时稍微怠慢即迅速腐臭。大概美好的事物都不牢靠,Ikan Tengah脂肪丰厚,咀嚼起来,芳香四溢,其鲜美却像年华一样,很快就会消逝。

  前年参加新加坡作家节,我每天都出去寻觅美食,在小印度的蕉叶阿波罗(Banana Leaf Appolo)餐厅吃咖哩鱼头,以香蕉叶为餐盘,用手抓鱼肉吃,厚重浓烈的印度咖哩和香料,害我一夜之间爱上了新加坡。本来我觉得新加坡太规矩了,不免有点乏味,然则那颗鱼头,完全颠覆了我的成见。

  爱吃鱼的朋友们都喜欢鱼头,可惜每只鱼只有一个头,鱼头又多不如人嘴大,不免常在餐桌上争食,伤了和气。有一回在“鸿一小馆”聚餐吴清和指着桌上的石斑鱼头,使用慓悍粗壮的嗓门喊道:“谁要吃这鱼头!”语气明显不是征询的意思,我看他块头比较大,遂不敢声张,只好摆出礼貌性的笑脸,任他不客气地夺走鱼头,还撂下一句狠话,“我倒是想看看今天有谁跟我抢鱼头!”

  另一次餐会在“北海渔村”,清蒸老鼠斑上桌,分配到每个人的盘子,立刻都吃得干干净净,剩下那个大鱼头在餐桌上转过来转过去,睁着它的大眼珠看一群状似文雅的食客,始终没有人取食,我勉强装出来的斯文到了极限,乃陆续作出“既然无人闻问”、“避免浪费,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把它处理掉”的那种表情。啊,慢了一步,那鱼头在我刚伸出手时被一个跟我作出同样表情的雅士取走了。我有一种被横刀夺爱的疼惜和忿懑,慢半拍的行动力让我辜负了美丽的鱼头,期待的幻灭,遂产生一种妒恨情绪,久久无法排解。我忽然觉得那家伙面目可憎,简直到了难以再继续交往的地步。

  涎香小馆的干烧鱼头制作繁琐,非热爱厨艺者莫办。这道菜原来是广东大户人家作给奶妈吃的,奶妈吃得比少奶奶好,并非主人疼爱奶妈,乃是干烧鱼头会增加乳产量,纯粹关心婴儿的营养和健康,暂时将奶妈当乳牛看待。吃涎香小馆的干烧鱼头,三天前就得预定,因为要沥干鱼头颇为费工──从前用风吹干,老板朱家乐将鱼头放置冰箱,保鲜又除湿,他将吸油纸放在鱼头上,约两小时换一张,如此吸一整天才算除好湿;接着将鱼头放入瓦锅,加进一碗酒、一碗油,以香菇、姜、葱、烧肉吊味,慢煨,等待预约的客人。我每次去吃,知道一锅香味四溢的鱼头在厨房等待,总是有一种约会的喜悦,这道菜特别适合和好友共享,末吃完的鱼头回锅煮大白菜和豆腐,是下酒美味。

  更有个性的是咸鱼蒸草鱼──先用麻油将草鱼块稍稍煎过,再加咸鱼、姜丝清蒸。重点是以咸鱼蒸草鱼的创意,咸鱼的腐渍味,准确提升了草鱼的新鲜,强调了草鱼的甘甜,那草鱼虽然等闲,却因为一小块咸鱼的提醒,产生了戏剧性的张力。

  那块咸鱼令我联想起张北和的鲍鱼。有一次我邀了几位中央大学的同事到台中“将军牛肉大王”作客,张北和张罗的菜单中有一道“珊瑚鲜鲍”,每个人一只超过一台斤的鲍鱼,分别配松子、姜丝、臭豆腐乳吃,当年李登辉吃二头鲍就被媒体围剿,如今我竟奢侈到吃一头鲍,而极其甘美的一头鲍配臭豆腐乳?起初我不敢置信,后来不得不佩服张北和的想象力。这是一种食物的对比美学,以副题的腐臭气,彰显主题的清香味;如同以舒缓平静的基调,伴奏生命偶然迸发的急切的激情;如同没有了法海的鲁莽武断和多管闲事,如何突出白素贞的坚定和深情?这项创意令我的审美观念转了一个大弯。

  台湾吃草鱼、鲢鱼最出名的地方是石门水库,专门烹鱼的餐馆环绕水库林立。从前三叔经常邀全家人去石门水库附近的“磊园”吃鱼,经常二十几个老少亲戚一起欢声喧闹,毫不拘谨地品味草鱼和鲢鱼的各种作法,亲戚在假日团聚,使那肥厚的炸鱼排透露欢乐的滋味。三叔跟我一样贪吃,我初次去新屋,梅干扣肉一上桌,他立刻夹了两大块肥肉放我碗里,含笑看我勇敢送进口中,似乎从我吃得满嘴流油的馋相中发现了某种美德。

  我在石门水库吃鱼最痛快的经验是大溪“溪洲楼”的乌鰡宴,熏、三杯、宫保、豆瓣、汤泡、盐焗、醋溜、豆豉、红烧、药膳、煮汤、清蒸依序十二种。那夜的主菜是乌鰡(青鱼),最感动我的却是吴郭鱼。老板李旭倡的吴郭鱼独步天下。

  吴郭鱼量伙价贱,加上有顽固的泥土味,一直上不了大餐馆台面。景美“味自慢”日本料理店的吴郭鱼,除了必要的葱、辣椒、姜,另以豆腐乳掩盖泥味,颇得食客好评。可惜,鱼的鲜美也消失了,肉质变得松软。

  怎么办?台湾盛产吴郭鱼,市场上随处可见活蹦乱跳的吴郭鱼,拒食不免辜负了养殖业的贡献,吃了又满嘴泥巴。

  味自慢为了掩饰土膻,同时也消灭了鲜美,未免太削足适履。我的对策是用百香果汁和百香果露,挽留鱼肉的鲜度,颇为有效,吃过的朋友都称赞;我将实验成果送给忠孝东路的“永福楼”,将吴郭鱼也送上大餐馆的台面。然则这样努力也还只能治标。

  李旭倡的吴郭鱼从根救起。他深谙“近墨者黑”古训,先改善鱼生长的环境品质──以水泥建筑鱼塭,水泥地上铺石头、细砂,不使惹烂泥。接下来改善水质──引山上水源注入鱼塭,并从另一端排出,使鱼塭恒保活水流动的状态。最后是改善鱼的伙食──舍弃一般饲料,改采豆饼喂养;当鱼长大,换到隔壁另一个鱼池,改用碎米煮饭喂养。他养出来的吴郭鱼迥异于习见的黑色,而是通体白中泛着青绿,外表干净美丽,诱人亲近。英雄不怕出身低,这样的鱼简直像一则励志故事,无论如何烹调都很动人。

  那夜我吃到一尾约三、四斤的吴郭鱼作豆瓣,鲜嫩甜美,超过期待。更精彩的是只敷粗盐烧烤,纯粹而饱满的滋味,每一口都是一种味蕾的歌颂;那尾烤吴郭鱼,冷却后食用,竟带着蟳肉的质地,充满养殖、料理的想象力和才华。三叔心脏病发唐突辞世前,我还惦念着要带他们全家去吃烤吴郭鱼,如今竟是永远的遗憾了。

  人类一开始就懂得渔猎维生,一部食鱼史跟人类的历史等长,我猜测文明发展最久的熟食可能就是烤鱼,远至旧石器时代晚期。烤鱼技艺开发既久,其魅力足以倾国倾城,春秋时代的吴王阖闾就是靠“炙鱼宴”干掉哥哥,夺得政权。其实,王僚当初赴宴也不是没有戒心,奈何那鱼烤得太美了,呈金黄色的美鱼,首平尾翘,由于刚离火,送到面前犹带着吱吱的炙烤声。若我是王僚,哎,只要不砍我,为了吃这条烤鱼,甘愿让出王位。

  什么鱼会让人舍命以试?我吃过较贵的鱼是鲟鱼。感谢台湾的水产养殖技术,徐杰立在乌来的“福山养鳟场”养鲟六年有成。那夜在徐老板的养鳟场,初见美国白鲟在冰凉清澈的水池里游动,悠缓、冷静而沉稳,鱼龄虽然只有七岁,庞硕的身影颇有帝王气势,鲟鱼确实是淡水鱼类的帝王,成鱼的身长可达九公尺,超过一千公斤,寿命可活过一百岁,中国民间素有“千斤腊子万斤象”的渔谚,腊子、觌、鲟鳇都是鲟鱼的别称。这种冷水性淡水鱼,相貌奇特出众──头略呈三角形,吻尖突,小嘴前面有两对须,背部和腹部都有五道纵列的硬鳞骨板,神似穿盔戴甲的古代武士,外形威武,其实却脆弱得像幼童,很容易受伤,需要细心呵护。

  物以稀为珍,鲟鱼自古即是中外宴席上的珍稀美味,除了外表予人高雅名贵的联想,鱼肉鲜美,鱼卵乃制作鱼子酱的材料,鱼鳍可制成鱼翅等等。长江一带的渔民说:「寒冬腊月吃鲟鱼,下河捕捞拒寒裘」,热能之高,可见一斑。据说天下鲟鱼以生长于长江的中华鲟滋味最美,希望将来有机会赴内蒙或黑龙江的养殖场一尝。

  古时候许多美食家尝过鲟鱼,然则也许是货源稀少,鲟鱼的烹调技术并未普及,经验累积不足,尤其鲟鱼肉质的个性强,厨师若未能掌握其个性,根本无法表现出口感,徒然暴殄天物。清代《调鼎集》记载烹制法十几种,最为完备。袁枚吃了苏州唐氏的炒鲟片和煨鲟鱼,乃加载《随园食单》,两种作法都很重,似乎为了去腥,其中煨法是「将鱼白水煮十滚,去大骨,肉切小方块,取明骨切小方块;鸡汤去沫,先煨明骨八分熟,下酒、秋油,再下鱼肉,煨二分烂起锅,加葱、椒、韭,重用姜汁一大杯。」袁枚并批评尹文端吹牛,自夸治鲟鳇最佳,其实尹氏煨得太熟,“颇嫌重浊”。鲟鱼无鱼刺,全身骨头均为软骨,除了煨煮,更不妨油炸,骨上附了一层未剔尽的薄肉,香酥可口,的确适合佐酒。此外,那夜的鲟鱼盛宴,印象特别深刻的还有凉拌鱼皮和药炖下巴;由于鲟鱼油脂较少,刺身的口感并不出色,不如将鱼肉切丝,以米醋加调味料腌渍。

  另一次生吃淡水鱼,是在纽西兰最大的湖泊陶波湖(Lake Taupo)上吃鳟,鳟鱼是一种有洁癖的鱼,生长的水域必须非常干净。陶波湖面积六○八平方公里,比两个台北市还大。纽西兰政府为了保护生态,禁止买卖鳟鱼,想吃鳟鱼唯一的途径是自己去钓,而垂钓必须先申请执照,每枝钓杆每日的限制是三尾。那天清晨,在游艇上烤肉,啜饮咖啡,看岩壁上毛利人的石雕和空蒙的群山,俱倒映于水波荡漾间,恍然觉得倒映的群山都有着灵性和情感,美得好象不是真的。秋风吹着仿佛吹进骨髓里去了,不知何故,我总觉得我其实是在观看一幅山水画,湖光山色中有一艘小游艇划过宁静如蓝玻璃的湖面,悄然晃荡,我看着看着竟跌入画中,在游艇上垂钓。从前我不相信姜太公在渭水边钓鱼直钩不设饵的传说,疑惑那尾蠢鱼愿意无端上钩呢?如今在陶波湖空钩垂钓,才明白姜太公厉害之处仅在于直钩而已。我亲手拉起一尾肥肥的彩虹鳟(Rainbow Trout),在澄澈的湖里,那鱼的腹部两侧闪显著霓虹般的色泽,被我的鱼线逐渐拉近,跃起,在一阵欢呼中落网。

  船家随即备妥芥茉、酱油,在甲板上料理生鱼片。那尾野生彩虹鳟果然不俗,船家的刀工虽差,提供的酱油和芥茉也不怎么样,却无损于肉质鲜美,尤其泛舟于大规模的风景间,鲜红的刺身,分布精细的脂肪纹络,温顺地躺在盘子里,引诱唇舌,那滋味,美如恋人的吻,后来经常回到我的记忆中。可惜纽西兰人还不懂得吃鱼,船家片下鱼背的肉排,即随手将鱼头、下巴、划水,以及犹带着肉的鱼骨丢进垃圾桶,我来不及抢救,心里暗骂这个蛮夷「讨债!」烤箱里还有余火,若将那鱼头、下巴和划水抹盐上烤架,再把盏品尝,会是多么幸福啊。

  还有什么地方更适合品尝鲜鱼?我曾经在花莲“海传文化空间”吃一客鱼排饭,面对着太平洋,越过阳台上的鲜花,近处的中央山脉,远方涌动的波浪,轮船;那鱼排虽则蒸得平庸,辽阔的视野却提升了它的美感。海明威笔下的山第耶戈独自在墨西哥湾中和大鱼搏斗则太悲壮了,生吃的小鲔鱼自然新鲜,美味则未必。那老人那有闲情逸致享受呢?孤单,寂寞,他的手和鱼缠斗太久,抽筋了,脚后跟的鸡眼又痛得要命,心里还老惦记着洋基队的赛事,和狄马乔的全垒打。可见面对美味要专注,深情,才能有享受的福份。

  小津安二郎可能太喜欢吃秋刀鱼了,他最后一部电影《秋刀鱼之味》描写深秋,色调依然淡雅,气氛却浓郁逼人。开拍时,小津最亲爱的母亲去世,自己的生命也悄然步入尽头,他喻最后的岁月为“独对秋刀鱼之味”,并在日记上说,“春花呀,纷如忧絮;酒肠啊,苦似黄莲”,带着苦涩的心情独自品尝钟爱的美味,是生命的无奈,我越来越觉得,美好的事物如鲜鱼,感动人心,却非常敏感,脆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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